才子當然心裡冰雪般地透徹:有些事,只能一個人做
有些關,只能一個人過。有些路啊,只能一個人走。 
龍應台   (20070720) 

五萬人湧進了台中的露天劇場;有風,天上的雲在遊走,使得月光忽
隱忽現,你注意到,當晚的月亮,不特別明亮,不特別油黃,也不特
別圓滿,像一個用手掰開的大半邊葡萄柚,隨意被擱在一張桌子上,
彷彿尋常家用品的一部份。 一走進劇場,卻突然撲面而來密密麻麻
一片人海,令人屏息震撼.

五萬人同時坐下,即使無聲也是一個隆重的宣示。 歌聲像一條柔軟
絲帶,伸進黑洞裡一點一點誘出深藏的記憶;群眾跟著音樂打拍,
和著歌曲哼唱,哼唱時陶醉,鼓掌時動容,但沒有尖叫跳躍,
也沒有激情推擠,這,是四五十歲的一代人。 老朋友蔡琴出場時,
掌聲雷動,我坐在第二排正中,安靜地注視她,想看看──又是好久
不見,她瘦了還是胖了?

第一排兩個討厭的人頭擋住了視線,我稍稍挪動椅子,插在這兩個人
頭的中間,才能把她看個清楚。 今晚蔡琴一襲青衣,衣袂在風裡翩
翩蝶動,顯得飄逸有致。 媒體湧向舞台前,鎂光燈爍爍閃個不停。 
她笑說,媒體不是為了她的「歌」而來的,是為了另一件「事」。
 音樂靜下.

她開口清唱:「是誰在敲打我窗╱是誰在撩動琴弦──」。 
蔡琴的聲音,有大河的深沈,黃昏的惆悵,又有宿醉難醒的纏綿。 
她低低地唱著,餘音繚繞然後嘎然而止時,人們報以狂熱的掌聲。 
她說,你們知道的是我的歌,你們不知道的是我的人生,而我的人生
對你們並不重要。 在海浪一樣的掌聲中,我沒有鼓掌,我仍舊深深
地注視她。 她說的「事」,是五十九歲的導演楊德昌的死。 她說的
「人生」,是她自己的人生;但是人生,除了自己,誰可能知道?
一個曾經愛得不能自拔的人死了;蔡琴,你的哪一首歌,是在追悼,
哪一首歌,是在告別,哪一首歌,是在重新許諾,哪一首歌,是在為
自己作永恆的準備?

 擋了我視線的兩個人頭,一個是胡志強的。 一年前中風,他走路時
有些微跛,使得他的背影看起來特別憨厚。他的身邊緊挨著自己大難
不死的妻,少了一條手臂。 胡志強拾起妻的一隻纖弱的手,迎以自
己一隻粗壯的手,兩人的手掌合起來鼓掌,是患難情深,更是歲月滄
桑。 另一個頭,是馬英九的。能說他在跟五萬個人一起欣賞民歌
嗎?還是說,他的坐著,其實是奔波,他的熱鬧,其實是孤獨,他,
和他的政治對手們,所開的車,沒有「R」檔,更缺空檔。

 我們這一代人,錯錯落落走在歷史的山路上,前後拉得很長. 同齡
人推推擠擠走在一塊,或相濡以沫,或怒目相視。 年長一點的默默
走在前頭,或遲疑徘徊,或漠然而果決。 前後雖隔數里,聲氣婉轉
相通,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同代人。 

蔡琴開始唱「恰似你的溫柔」,歌聲低迴流蕩,人們開始和聲而唱
: 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,就讓一切
走遠,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的來 讓它好
好的去 我壓低帽沿,眼淚實在忍不住了。今天是七月七號的晚上,
前行者沈君山三度中風陷入昏迷的第二晚. 這裡有五萬人幸福地歡
唱,掌聲、笑聲、歌聲,混雜著城市的燈火騰躍,照亮了粉紅色的
天空。 此刻,一輩子被稱為「才子」的沈君山,一個人在加護病房
裡,一個人。 
才子,當然心裡冰雪般地透徹:有些事,只能一個人做
有些關,只能一個人過。有些路啊,只能一個人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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